它不再講究正確與否。它講究關係。
理查‧羅爾(Richard Rohr)
許多遵循各種正統訓令的創造神學幾乎都乾涸了。
凱薩琳‧凱勒(Catherine Keller)
神學有過雙叉的歷史發展。特別是在天主教中,神學主要屬於教會的教導職權(通常稱為訓導權the magisterium)。神學真理的推廣和保護主要是屬於教宗的,並由聖統制的各層級來傳遞,大抵上是透過主教。
傳統則可解釋作早期教父們的著作,他們試圖落實啟示的真理。這些真理大多在教會的公議會和歷任教宗訓導下精煉並重新定義。然而得等到十九世紀(1870年7月),教宗的不可錯誤才逐漸形成,教宗的隆重宣言要視同天主的聖言來凝聽和接受,因而被視為沒有錯誤的。[1]
信仰尋求理解
為此,尋求理解表示揭露聖經和傳承中眾多教義的意義。內容是不容變更的,然而得儘量去理解,還要貼切到各種情況。這就是聖經學者和神學家的貢獻所在。
學者們因而扮演雙重角色。首先,他們是信仰的教師,修道院在大半歷史中承擔起這項準備年輕男士晉鐸的任務。這種教學也出現在其它基督教宗派的大學裡,在那裡大多數的受業者或是準備,或是已經服事教會了。其次,神學家在信仰和倫理問題上向主教建言。實際成效難以評估。確定的是,主教與神學家的關係在廿世紀下半葉頗為緊張。
聖安瑟莫信仰尋求理解的說法又有了截然不同的面貌。信仰在原本的主流傳統中快速地成長,超越先前唯一真理的設限。更值得注意的是,人們提出一連串要求多樣和新意的答覆的新問題。在資訊爆炸時代下(從1960年以來),探索和質疑越益頻繁。來勢洶洶,再也沒有甚麼是神聖不可侵犯可言。換句話說,他們保護真理的特權已經被別出心裁的探索真理所超越。這種追求延續到今日。
廿一世紀的知識背景
在這節骨眼,宗教和神學分道揚鑣。儘管宗教不善改變堅守主流傳統,隨著日漸增多的平信徒神學家團體,我們遇上新的神學覺醒。在天主教方面,耶穌會方濟‧克魯尼神父(Francis X. Clooney,2010)長期追求新的比較神學,特別領悟到其它偉大宗教的智慧。看來,傑立‧馬丁(Jerry L. Martin,2019)走得更遠,與當前一系列議題在「無牆的神學」的目標下交流。神學在這種開放和接納的氛圍下再次坐穩學界皇后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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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殖民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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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新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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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時代的演化旨趣
後殖民主義
基督徒受到殖民影響的歷史可追溯至羅馬帝國君士坦丁大帝(272-337),他在第四世紀開始為接納並統合基督宗教成為國教鋪路。在君士坦丁以後,天主對人類的旨意形同帝國的勢力,成為基督徒信仰特發展的特色。直到廿世紀中葉為止,這種帝國旨趣一直左右著神學的視野。大多數的史學家和神學家都誕生在帝國主義下的這種文化中。神學被選來效忠和贊同當時的帝國勢力。
後殖民主義 (postcolonialism)是當代企圖矯正殖民教條偏見的學術領域。它雙管齊下。它試圖凸顯權力的複雜性如何演變和成為主導的行為模式,並超越贏家和輸家、受害者和壓迫者的簡單對立。它更揭露權力販子藏汙納垢的特性並暴露合縱連橫的陰謀詭計,甚至受壓迫者竟然藉著受迫害的名義從中牟利。後殖民主義可說是一種意識的覺醒、心智的磨練,並改善我們對生活和文化的批判能力(更多在2014年,O’Murchu)。
後殖民思想家認出今日許多殖民主義潛藏的「邏輯」假設仍在耀武揚威。那些接受、效忠、繼承真理的人往往與過氣的帝國價值勾結,從而阻絕人們邁向賦予力量。受到廣告和強大宣傳的影響,黑色人種或許仿效西方白種人的價值和行為,然而這種根深蒂固、沆瀣一氣的欽佩可能受到早期殖民時代下常見的潛意識影響。這被後殖民主義者稱作殘餘(residue),往往轉化為心理壓迫。
在後殖民的聚焦下,我們當代的批判意識發現宗教普遍出現心理的相互依賴症(聽天由命),效忠父權(強調臣服與被動),以及政治利用宗教作為支配和控制的手段。面對這些殘毒,當代神學家有非常強烈和清晰的使命感去點出心理壓抑的傳統包袱,揭露與帝國勢力掛勾的教會結構和神職制度,並提出賦予力量,許諾解放和新希望的替代願景。實際上,這意味著要徹底地回收新天新地的福音願景。
科學新智慧
許多讀者(尤其美國境內)或許早已熟悉新的宇宙論(有時稱新故事the New Story)。像《宇宙的歷史》(Swimme and Berry,1992)、《宇宙之旅》(Swimme and Tucker,2011)和《徹底的驚奇》(Cannato,2006)這些書提供很有幫助的導讀。儘管中世紀對造物界有過許多開明的看法,但基督宗教在兩千年的大半歷史中,仍認為造物界終將毀滅,是短暫、不可靠、有問題、有罪的真相,終將讓位給來生的永恆榮耀。因此,非常類似古典科學所看待的宇宙:在封閉體系中,機械結構各自獨立,熵斜率持續下滑直到燃燒殆盡;在這段期間,它保留物質資源以利人使用和助益的實用價值。
新的宇宙論粉碎承繼的典範。[2] 它拓展的可能眼界超乎人類的狂想。今日,有時被稱多元宇宙而不只是單一宇宙的造物界被視作一艘宇宙航艦(a cosmic enterprise),無始無終,演化越趨複雜,包括創造與毀滅(creation-cum-destruction)的悖論動力。這是基本悖論,而不是天生瑕疵,這種洞見真正地挑戰根植在基督徒救援和救贖背後的天主解救。
面對日益膨脹的世界觀,基督宗教這一神論信仰體系面臨著嚴重的危機。在分析聖保祿著作時,聖經學者湯姆‧賴特(N.T. Wright,2013)強調希伯來人盟約所理解的整個造物界提供我們認識耶穌基督這中心焦點。方濟各會心靈作家理查‧羅爾神父(2019)幾乎獨力澄清詮釋(解釋)箇中的脈絡。儘管耶穌這位歷史人物牢牢地被以人為中心的帝國屬性套住,耶穌基督卻代表天主的普世層面,祂是萬事萬物活力和賦予力量的來源。[3]
當代宇宙論的許多豐富洞見與量子力學所體現的世界息息相關。量子物理學的智慧是如此複雜和別出心裁,以至於主流科學界幾乎尚未懂得去欣賞與整合它這種非傳統的智慧。其實,正如米黎盎‧德勒撒‧溫特修女(Miriam Therese Winter,2009)和保羅‧利維(Paul Levy,2018)生動地描述,它的基本原理非常簡單卻石破天驚。
量子世界觀的基礎是洞察到造物界的一切都是
能量。能量就是一切,樣樣都是能量。空無一物的空間充滿著創造的能量;空空無也其實是滿滿的。能量的真相其實是在極小的亞原子領域當中,非尋常人所能理解的。
我們以人類(科學的)術語描述能量像波浪的過程,受到人類觀察就變為粒子。能量波以概率來運作。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明確地預測(不確定性原理the uncertainty principle)。能量似乎有種方向感,向更複雜和創造邁進。能量的運作,是根據相互依存原理(interdependent principles),並以所謂的纏結(entanglement)尺度來進行。
在量子領域中,有著比因果關係還重要的東西。那裏沒有中立的觀察者,只有親身參與者。在量子的層面上,萬物相互關聯、相互連結、並相互依存;只要我們善用這種基本關係,真相似乎就得以發揮。在量子領域中,我們面對的是種神祕的體悟,真實地感受到能量滲透到並且形成一切受造物。然而,能量的形式卻是微妙的無所不在,並且具有先天的方向感,邁向意義和目標。
量子物理學或許是唯一能夠解釋古代能量的科學分支(更多見薛佛Schafer,2013)。我們亦可以借鏡古代中國氣的觀念(見Kim,2011;Lee,2014)和先前婆羅門教吠陀經典中普拉納(prāna,氣息)的宗教和哲學概念(見McCaul,2007;梅勒,2012)。在本書的第二部分,我將這種能量奠基在偉大神靈上。像英國物理學家裘德‧柯里萬(Jude Currivan,2017)這些學者就感到我們已經超越了量子物理學進入了資訊和意識領域,因為它們以更全息的方式吸引我們認識宇宙萬物。
為領悟這項科學新境界,神學需要運作在跨個人(transpersonal)的層次上,並且超越先前幾個世紀以人為中心的短視。跨個人不只是跨出狹窄的人類領域。它還表示那些定義以及影響我們人類的其它一切領域,沒有這些其它宇宙和太陽系領域,就不會有真正的人類生命。神學必須以多元和跨領域學科為目標,還要超越先前神聖與世俗的二元對立。整合賦予力量的多樣資源成為神學新視野。
演化的旨趣
除了查理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和他的門徒所提供的詳盡科學解釋以外,演化還代表整個宇宙成長→改變→複雜的三種基本歷程。我們內部和周遭的一切都在成長。我們觀察生命的線性軌跡,從最初嬰兒的不同形式直到老年的成熟。可在四季更迭中觀察到較為常見的循環過程。出生和終老顯而易見,然而此處有別於線性觀點,我們每在死亡後看到再生的突破。
就演化的角度來看,這兩個議題有待處理並重組:(1)人類從未生活在免於腐敗和死亡的無罪天堂中,死亡向來是我們演化生成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死亡是一切有機生命不可分割的重要層面,它不是必須容忍或消除的邪惡。一旦人類擺脫死亡,那麼我們所知的生命也將是子虛烏有。
因此,基督徒相信耶穌來拯救我們脫離死亡並永遠廢除死亡與演化格格不入,還可能導致我們塵世的死亡毫無意義,更無法帶來希望與新的自由。耶穌死在十字架上帶來救贖的神學越來越被視為無稽之談。它主要贏得世上淪為貧困和無能為力的數百萬人支持;救贖的神話確實是令人安慰和慰藉的鴉片,但對亟欲擺脫極度貧困的人民卻無濟於事。
我們理解生命演化會徹底地改變我們的信仰基礎,特別是針對耶穌的死亡與復活,以及順應而生的拯救和救贖教義。神學長期所認為人性敗壞的罪惡困境,演化則覺察到開放、演化的世界需要持久的不完整,沒有甚麼是完整或完美的造物界,卻對賦予力量的轉變保持開放;耶穌會神學家羅傑‧海特神父(Roger Haight,2019)追溯演化路徑,從較早的到較為整合的動向。按基督徒的說法,焦點從歷史人物耶穌的死亡和復活,一勞永逸地達成天主的救贖,移轉到整個造物界中天主創造的賦予力量,以及歷史人物耶穌在生命和死亡中重新活化道成血肉的天國潛力。
神學的舊與新
開宗明義章提問:神學是什麼?保羅‧田立克的定義仍然成立:它致力追求人類心靈的終極關懷。[4] 從歷史上來看,我們將聖經視作資源,一次又一次地與天主真正的啟示聯繫,紮根在其中。按這項說法,神學家所關注的基本真理早已在聖經內;神學家的任務不外依不同文化背景下解釋和闡明它們的意義。在那項任務中,耶穌有如基督君主,位居中央。耶穌是主宰天主唯一真正的啟示。
歷程神學企圖逐出這種帝國的形上神祇,靈感主要來自廿世紀美國哲學家阿爾弗雷德‧諾思‧懷黑德(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5] 事實上,懷黑德想要超越的不只一個,而是三個傳統的天主圖像:(1)天主有如帝王統治者,是最受羅馬文化所青睞;(2)天主有如道德能量的化身,是希伯來人先知所主張的鐵面無私道德家;和(3)天主有如終極的哲學原則,是亞里士多德的不動動者。三者當中受到亞里士多德影響的第三幅圖像依舊左右著我們神學對天主的認知,特別是士林學派(Scholasticism)的規範。
總之,神學所吸收新的視野是個多元文化、多元宗教和多元學科,超越傳統形上學的範疇,並擺脫神聖與世俗的二元對立。這種寬宏大量的視野會在本書的第二部分中陳述。我的方式又與歷程神學有所不同,儘量不去揣測天主的本質。(那是屬於神學家,不屬我這社會科學家的領域。)如果造物界是我們主要的天主啟示,天主的創造力在這領域中發揮了已數千年了,與其以過度膨脹的人類理性去追求遠遠超出我們所能理解的宗教極點,倒不如從我們所屬的造物界中,尋求較深刻的心靈意義?[6] 我以為造物界是所有生命歷程的背景,還包括我們對天主本質最深刻的洞見。
神靈-演化的天主
接觸偉大神靈是透過大地,但這不要與泛神論(pantheism)或泛在神論(panentheism)混為一談。身為地球人,出自活生生的地球,始終仰賴它而生存和發展,我們是透過整個造物界的共生關係(convivial relationship)認出偉大神靈。在這背景下,我們的原住民不是在崇拜偉大神靈。他們致力與神靈合作;主要是透過儀式和禮節進行,大都聚焦在土壤和土地的繁殖力上。
由於所有宗教僅僅盛行幾千年,我們的宗教信條幾乎完全缺乏歷史和文化的觀點。今日,我們的神學需要重新架構在至少137億年以上的宇宙,40億年的有機生命過程,和 7百萬年 的人類演化歷史中。我們慢慢理會到人類的歷史與往昔所假定的蠻荒原始大不相同。正相反,我以為在實現和諧的生存上,我們往往做得更好,因為我們仍然非常接近大自然的動態流動。隨著越來越熟悉這個漫長而神聖的歷史,我們對物種天生就有缺陷(原罪)的聲明就越難以置信,在神學上難以站得住腳(更多在O’Murchu,2018)。
我們需要超越原罪認為我們根本就是有缺陷物種的神學論調,好像我們老早在天堂就背叛了天主。相反,我以為我們今日需要面對的主要缺陷是先前強調的雙重偏差:(a)窒息我們的時間限制,和(b)過度依賴理性的專制。沒有任何神祇或救主能夠拯救我們脫離困境。我們咎由自取的疏離得由自己來解決。
[1] 雖然教宗不可錯誤的教條要到1870年才被確立,但教宗庇護九世在1854年提出聖母瑪利亞受孕時無染原罪就被視為宗座(ex cathedre)的教義,就像教宗庇護十二世在1950年提出的聖母升天教義一樣。
[3] 這種重要的區別呼應魯道夫‧布爾特曼(Rudolf Bultmann)多年前的說法:歷史人物耶穌和信仰的基督。在我看來,理查‧羅爾神父對如何定義兩個實體更加簡潔和精確。基督是個具有廣闊包容視野意義的原型用語,涵蓋天主的所有受造物;可以把祂形容為耶穌身上所體現的創造力。耶穌這名字和名稱有文化限制,在耶穌的情況下,嚴重覆蓋帝國意義的限制。
[4] 更多關於田立克的賦予力量神學見普賴爾和斯塔爾(Pryor and Stahl,2018)。
[5] 《歷程和真相:宇宙論論文》(1929)是懷海德最常被引用的著作。美國哲學家查理斯‧哈茲肖恩(Charles Hartshorne,1897-2000)發展懷海德學說的主要立論,主要的著作包括《神聖相對性:神的社會概念 The Divine
Relativity: A Social Conception of God》(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48)和《完美的邏輯:新古典形上學的散文 The Logic of
Perfection: And Other Essays in Neoclassical Metaphysics》(LaSalle, IL: Open Court Publishing, 1962)。本書中引用當代倡導者包括約翰‧卡普托(John Caputo,2013)、凱薩琳‧凱勒(2003)和羅蘭‧費伯(Roland Faber,2017)。懷海德和哈茲肖恩的觀點也應與那些肯定神祇,經由自我受限的行為,開放自己受世界影響有所區分。一些新多瑪斯主義者持這種觀點,以及一群自稱「開放有神論」的福音教派哲學家也提倡類似的觀點。
[6] 正如演化神學家伊利亞‧德利奧(Ilia Delio,2008,62)所說,「受造的世界視天主自我啟示的工具,就像鏡子或腳印一樣,它會帶領我們愛慕和讚美造物主。我們是為閱讀《造物界》這本書而受造的,這樣我們才能認識《生命》的作者。《造物界》這本書是天主自我的表達,意在引領眾人走向它所象徵的,也就是,動力自我散發愛的永恆天主聖三。」